印度(下)

  接下來三天都在飯店與商展會場間度過──早上八點在飯店吃自助餐,九點出門前往商展會場,十點開展,下午六點結束,七點左右回飯店吃晚餐。
  這是工作,不是旅遊,沒得抱怨。
  商展閉幕時我們花了半小時就完成打包,之後回飯店匆匆盥洗,接著趕往市區,也是透過網路找了一家知名的餐廳。
  大概這家餐廳的消費太貴,現場除了我們一桌東方人,其餘全是上了年紀的白人,服務生清一色穿著傳統的印度服──這畫面難免讓我想起電影中印度被英國統治的殖民年代。
  這是一家很高檔的餐廳,菜色是印、西混搭的套餐,如果在台北,單人消費可能要三千元。
  不過,這裡是印度,最後結帳每人約一千五百元。
  這家餐廳的菜色請參考相片一。

相片一:離開印度前的最後一餐
  很抱歉,相片一是九道菜的組合照,很難從有限的畫面中看清楚什麼是什麼。針對這缺點,我特別把最後一道「餐後甜點」單獨列出(相片二),再配上它原本搭配的餐具,你應明白這家餐廳的每一道菜都花了一番功夫,也都有各自的特色。

相片二:這是包含四道甜品的餐後甜點,相信嗎,這只是一人份!
  吃完這頓令人回味無窮的晚餐,接著我們趕往機場,結束了五天四夜印度之旅。
  總結這幾天我對印度的印象,概括如下:

一、灰濛濛的天空

  我在新德里待了五天,五天都是沒下雨的好天氣,可是自始至終沒有看到一塊藍天也就算了,我甚至連一道陽光也沒見過。
  整整五天的天空都是灰濛濛的一片──徹徹底底的灰,灰得不帶一絲生氣,沒有一點希望。
  灰到連最刺眼的陽光都無法穿透!
  什麼原因呢?
  除了「污染」,我想不出其他原因。
  這一生我造訪過許多國家,污染到這般嚴重還是今生僅見!
  講一句題外話,回台後我見到台北的藍天,感覺好幸福啊。

二、貧富差距太大

  印度的貧富差距實在太大!
  走進飯店,好像進入另外一個世界,出入都有嚴格的檢查,守衛甚至推著反射鏡檢查車底;進入飯店大廳之前還要像機場通關,使用X光機器檢查大件行李,每一次都如此。
  圍牆裡是現代化五星級飯店,圍牆外是貧窮落後的鄉野,一牆之隔猶如兩個世界。
  另外,可能印度污染的程度太嚴重,導致遺傳基因受到污染,造成很大一部分人民「不太正常」。
  對不起,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恰當的名詞形容他們。總之,這些人一看便知他們的智商有問題。
  我從未在哪一個國家看到那麼高比例的「不正常人」!
  多高的比例呢?
  或許超過印度人口的百分之三、四十。
  這些人終其一生不管如何努力,永遠都得待在社會的最底層而翻不了身!
  看到這群人充斥在自己周圍,能不讓你難過?
  印度之旅常會看到讓我難過的鏡頭。

三、社會秩序混亂

  到過中國嗎?
  見過中國「萬頭鑽動」的場面嗎?
  比之於印度,中國的面積三倍於印度,人口卻與印度相當──試想一下:把中國「萬頭鑽動」的畫面放在只有三分之一的土地,那會是什麼場面!
  假如你覺得中國「亂」,印度是「亂上加亂」。
  沒辦法,他們太窮、太閒、太落後,而宗教信仰又太強烈,導致許多時候人民把「死生置之度外」,其社會秩序之混亂就可想而知了。
  舉兩個例子。
  第一,在印度這五天我不知看過多少次,一輛破爛計程車硬生生「塞」了十幾個人的畫面(例如相片三)。

相片三:這種畫面在印度很平常
  第二,好幾次乘坐的計程車走錯路,司機竟然毫不考慮地調轉車頭,直接就「逆向」行駛。而我就坐在前座,只見迎面駛來一輛車──兩輛車在同一車道,車頭對著車頭高速行駛──試想一下,那是什麼感覺?
  我差一點沒把腳下的車板踩出一個洞!

四、人民性情平和

  這是宗教國家人民普遍的個性──平和。
  如此混亂的社會我待了五天,居然沒見過一個印度人吵架!
  好比說兩輛車「頭對頭」行駛,到了適當距離就有一輛車自自然然轉到鄰近車道,過程中沒有一個司機生氣、比手勢、叫罵,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「理所當然」、「神的安排」。
  再看印度人交談,多半也是慢條斯理的和氣態度。
  例如負責開車送我們到機場的司機,由於我們又回飯店洗澡,又去餐廳用餐,耽誤了太多時間,他認為應該加價,但管錢的祕書認為一開始講好了價錢而拒絕。
  一個想加價,另一個不願意──若要我評斷,出車的時間從下午四點到深夜十點,實在跟預估差了太多,我也認為應該加價。
  即便司機佔了個「理」,從頭到尾他只是和氣地表達了兩次意見,最後在機場分手時才又重申了一次,並表示他只是司機,回去以後老闆會向他收錢──講起話來十分可憐,沒有一絲頑強的態度。
  後來我們當然付了差額。
  印度人的個性十分平和──這印象深深烙在我心底。

五、衛生大有改善

  細的很難說,講重要的結果。
  我們一行四個人,五天印度行吃遍各種食物,沒有一個人瀉肚子,過程之中也沒有任何人有不適的感覺。
  當然,我們沒吃路邊攤,也都在夠水準的餐廳用餐。
  印度的衛生遠比我從網路上得到的印象要好了許多。

六、信仰不宜過度

  印度之所以貧窮、落後、缺乏活力,我相信和他們篤信宗教、過度依賴宗教有絕對的關係。
  當人們把太多的力氣投注在未來的世界,難免就疏忽了今世。
  假如問我能給印度人什麼忠告,那就是不要太依賴宗教。
  虔誠是一回事,現實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附錄《千年一嘆》〈我拒絕說它美麗〉

  昨天的日記還興高采烈地寫到越過恆河時的壯美夜色,但現在提筆時眼前的圖像完全變了;昨天因參拜了鹿野苑滿心喜悅,現在卻怎麼也喜悅不起來。原因是,我們終於去了恆河岸邊,看到了舉世聞名的「恆河晨浴」。
  早晨五時發車,到靠近河邊的路口停下,步行過去。河邊已經非常擁擠,一半是乞丐,而且大量是麻瘋病乞丐,不知怎麼任其流浪在外。趕快雇過一條船,一一跳上,立即撐開,算是浮在恆河之上了,但心緒還未舒展,好幾條小船已圍了上來,全是小販,趕也趕不開,那就只能讓它們寄生在我們船邊,不去理會。
      

  從船上看河岸實在吃驚。一路是骯髒破舊的各式房屋,沒有一所老房子,也沒有一所新房子。全是那些潦潦草草建了四、五十年的劣質水泥房,各有大大小小的台階通向水面。房子多數是廉價小客店,房客中有的是為來洗澡住一、二天的,也有為來等死住得較長久的。等死的也要天天洗澡,因此房子和台階上進進出出、上上下下擠滿了各種人。
  更多的人連小客店也住不起,特別是來等死的老人們。誰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?哪有這麼多錢住店?那就只能橫七豎八棲宿在河岸上,身邊放著一堆堆破爛的行李。他們不會離開,因為照這裡的習慣,死在恆河岸邊就能免費火化,把骨灰傾入恆河。如果離開了死在半道上,就會與恆河無緣。大家可以想一想,這麼多螞蟻一般等死的人露宿河邊,每天有多少排泄物?因此整個河岸臭氣沖天。印度還有一些人認為死了燒成骨灰排入恆河,一定會與別人的骨灰相混,到了天堂很難恢復原形,因此便把一具具全屍推入恆河,任其漂流。此地氣候炎熱,結果可想而知。
  此刻,天未亮透,氣溫尚低,無數黑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裡了,看得出有的人因寒冷而在顫抖。男人赤膊,只穿一條短褲,什麼年齡都有,以老年為主,極胖或極瘦,很少中間狀態。女人披紗,只有中老年,一頭鑽到水裡,花白的頭髮與紗衣紗巾糾纏在一起,喝下兩口又鑽出來。沒有一個人有笑容,也沒見到有人在交談,大家全都一聲不吭地浸水、喝水。
  有少數中年男女蹲在台階上刷牙,沒有人用牙刷,一半用手指,一半用樹枝,刷完後把水咽下,再捧上幾捧喝下,與其他國家的人刷牙時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。
    


  來了一個警察,撥弄了一下河岸上躺著的一個老人,他顯然已經死了,昨夜或今晨死於恆河岸邊。沒有任何人注意這個場面,大家早已司空見慣。死者將拖到不遠處,由政府的火葬場焚化。但一般人絕不進那個火葬場,只要有點錢,一定去河邊的燒屍坑。這個燒屍坑緊貼著河面,已成為河床的一部分,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邊,船側已排著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屍體。焚燒一直沒停,惡臭撲鼻,工人們澆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,氣味更加讓人窒息。這一切不僅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,而且居然成了恆河岸邊最重要的景觀!幾個燒屍坑周圍很大一片陋房,全被長年不斷的煙火薰得油黑。火光煙霧約十米處,浮著半頭死牛,腔體在外,野狗正在啃噬。再過去幾步,一排男人正刷牙咽水,一口又一口。
  

(注意看:這是人的屍體)
  我們太脆弱了,看到這裡,全都趴在船沿上站不住,要把胃裡的一切全都翻騰出來。連我們強壯的隊長郭瀅,也終於坐倒在船板上。
  我請讀者原諒,不得不動用一些讓人很不舒服的描寫,這與我過去唯美主義的習慣完全不同。我不想藉此表現對另一個民族的鄙視,卻也不想掩飾我對眼前景觀的鮮明態度,因為這裡的悲哀關及全人類。

  人之為人,應該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該做和不該做。世間很難找到一頭死象,因為連象群也知道掩蓋。再一次感謝我們的先秦諸子,早早地教會中國人懂得那麼多「勿」:非禮勿視、非禮勿聽、非禮勿動,己之不欲,勿施於人……,有時好像管得嚴了一點,但沒有禁止,何以有文明?沒有圍欄,何以成社會?沒有遮蓋,何以有羞恥?沒有規矩,何以成方圓?在恆河邊,我看到的是,人的骯髒、人的醜陋、人的死亡,都可以誇張地裸露,都可以毫無節制地釋放給他人、釋放給自然。由於人口爆炸,這種行為正在變成一個前所未有的聚集,龐大的人群正日以繼夜向河邊趕來。
  說什麼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始至終依傍著恆河,實際上是畢其一生不留任何餘地地糟踐恆河。我忿恨地想,早年恆河還清,尚能照見人臉的時候,人們至少還會懂得一點羞恥吧,現在在恆河眼中,這群每天早晨破衣爛衫地一個勁兒排污、長時間擁塞在河邊等死,死了後還要把生命的殘渣丟在河水中飄蕩、炫耀的人,到底算是什麼?
 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向我解釋一個天天被河水洗滌的民族多麼乾淨,一個在晨霧中男女共浴的圖景多麼具有詩意,而一種古老的文明習慣又多麼需要尊重。這正如一直有人勸我,寫得輕鬆愉快一點吧,別再那麼較勁、那麼沉重。對這一切解釋和勸說我全然拒絕。今後哪怕有千條理由讓我來說幾句「恆河晨浴」的美麗,我的回答是:眼睛不答應,良知不答應。我在那裡看到的不是一個落後的風俗,而是一場人類的悲劇,因此不能不較勁,不能不沉重。
  惡濁的煙塵全都融入了晨霧,恆河彼岸上方,隱隱約約的紅光托出一輪旭日,沒有耀眼的光亮,只是安靜上升。我看著旭日暗想,對人類,它還有多少耐心?
  陽光照到岸上,突然發現,河邊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臺上,竟然坐著一個用白布緊包全身、只露臉面的女子,她毫無表情,連眼睛也不轉一轉,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風中。更讓我們吃驚的是:她既不像日本女子,也不像韓國女子,而分明是一個中國女子!估計是一個華僑.不知來自何方。
  一定是遇到什麼事情了吧,或作出了決絕的選擇?我們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,而只是齊齊地抬頭看著她,希望她能看見我們,讓我們幫她一點什麼。我們心裡都在呼喊:回去吧,這哪裡是你來的地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