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釣(下)

  學成返國後我忙於公務,直到退休前都沒機會海釣。
  二○○○年退休,和波士頓大學C的交往日漸頻繁,經不住他的遊說,再度開始嘗試海釣。
  北部海釣,我們都是週六下午開車到基隆深澳漁港,日暮時分隨船出海,在基隆嶼附近釣一整晚,週日清晨四、五點返港。
  這一趟海釣船票,連同借用船上的釣竿,大約要兩千元左右。
  假如航行遠一點,例如到釣魚台附近釣大石斑,可能要四千元。
  是很貴,不過值得──如果你不暈船的話。
  基隆嶼附近的海釣場如圖一──位於台灣北部海域的「受風面」,不像當初我在美國海釣場的內灣。風浪大的時候,對我這種人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──痛不欲生!

圖一:基隆嶼附近的海釣場
  當然,即使機率不高,也是有風平浪靜的時刻。
  慶幸的是,我在台灣的第一次海釣就是風平浪靜。
  那一晚,十幾艘海釣船航行在基隆嶼附近,每一艘都開足了船上的探
照燈,把海面照得一片雪亮(如相片一)。

相片一:夜晚在海上釣魚
  強光照射之下,海水是淺藍中帶著透明,但見數以百計的白帶魚輪番湧到海面,真讓人忍不住想要喊:哇!
  假如你清楚一尾新鮮的白帶魚在市場賣價多少,鐵定會跟著喊:哇!
  想想看,那麼多的白帶魚,都是錢吶!
  我迫不及待地下竿,魚兒很容易上鈎,只可惜釣白帶魚的器具非常複雜。
  圖二是釣白帶魚的標準釣具。

圖二:鈎白帶魚的標準釣具
  看仔細了,這可是一卡車的東西──這個套那個、那個接這個……,耗了好久的時間,才能把魚線甩下去;一甩就是幾十公尺深,等白帶魚上鈎,一收又是幾十公尺長的魚線。
  為什麼那麼複雜呢?
  對不起,這不是我的發明,由來已久,我這個門外漢毫無概念,只能照著做。
  釣具的組合麻煩也就算了,最令人討厭的是在釣魚過程中,偶爾會和別人的釣具纏在一起,甚至三、四組釣具糾纏成一團,拆解起來費時費力,更耽誤大家寶貴的釣魚時間。
  尤其在船舯的位置,左右都是人,想要釣具不和別人的糾纏在一起,那是難上加難。
  這時,難免讓我懷念起美國「一根式魚線」的簡單釣法。
  那一晚保守估計,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拆解糾纏的魚具。有時候魚線越拆越緊,最後只能剪斷其中一根,然後要換掉整組釣具。也因此,熱中海釣的行家,通常隨身都攜帶好幾組釣具。
  拆解糾纏的魚具雖然費時,但是魚兒很容易上鈎,再加上用來釣魚的時間又長,一整晚的魚獲量相當可觀。
  那天同船的其他釣客,大部分釣到近百尾白帶魚;像我這種生手,也有三十尾左右。
  除了白帶魚,還可釣透抽,不過要換一組釣具。
  我沒有釣透抽的釣具,又不喜歡吃透抽,所以從頭到尾都只釣白帶魚。
  還有幾位釣客,一看就是專業人士,拿出長長的甩竿,前方掛著假餌,技高一籌地釣起更大、更高級的魚類,看得我真是佩服!
  魚獲雖豐,但到我這年紀,一整晚不睡是非常嚴苛的考驗。回家以後二話不說,洗完澡倒頭就睡,一直睡到下午──即使如此,兩、三天之後才能恢復正常。
  或許你會好奇:為什麼不跟美國一樣,白天出海釣魚呢?
  重點在魚獲量。
  美國海產富饒,即使白天海釣,似乎也有不錯的成果。可是在台灣,打從我在海軍「拖魚」所得的經驗,只有兩個時段可能有所斬獲──一個是日出,一個是日落。
  日落以後海面無光,魚兒看不到高速移動的魚餌。至於大白天,那不是魚兒習慣覓食的時段。也因此,海釣船通常是晚上出海,裝了光度極強的探照燈,這才能把夜晚活動的魚群吸引過來。
  一整晚不睡的海釣,對我的確是嚴苛的考驗,然而對喜歡釣魚的父親,當他看到豐碩的魚獲,頓時覺得技癢難耐。
  經不過父親的遊說,我又和C約定海釣。
  這一次,我曉得台灣海釣是怎麼回事了。如果是玩票性質,只想體驗一下,當然是使用船上租借的劣質釣具。否則,每個人都應該攜帶自己的釣具。
  說到台灣海釣所應準備的釣具,可真是一大籮筐的東西啊!從最基本的釣竿、魚線、鉛錘、魚鈎、夜光棒、假餌……,到自動捲線器、釣竿固定架、導環、釣魚專用背心……,隨便買一買,都還不是高檔貨,我和父親兩個人的釣具就超過兩萬元。
  雖貴,但想到新鮮白帶魚在市場的賣價,我毫不手軟地買了下來。
  再次出海我是有備而去,事先仔細研究釣白帶魚的流程,想盡方法「更迅速」地更換魚餌與釣具;如此才能擠出更多的時間,釣到更多的白帶魚。我想十全十美,各種應變措施都有,滿載著希望而去;可是,實際到了海上,卻發現一切都是惘然。
  是的,全白想了,因為那天的風浪不平靜。
  還不是很差的風浪,只是沒有前一次那般風平浪靜。
  出海不到半個小時父親就暈船了──從那一刻開始,我非常肯定父親比我更容易暈船。我本來還不想吐,看到父親吐得稀里嘩啦,自己也就跟著吐了出來。
  吐雖吐,所幸風浪馬馬虎虎,我和父親仍能依靠「堅強的毅力」撐在舷邊,只是腦筋僵直、手腳沒有那麼俐落,無論是裝拆魚餌,或是把釣起的白帶魚從魚鈎上取下來,都比別人的速度慢了許多。
  釣到一半,父親除了「下竿、收竿」還能勉強達成,其餘一切都必須由我代勞。
  一整晚,我和父親兩個人的魚獲量抵不過C一個人。
  回到家,我們父子倆痛定思痛,決定下次出海前先吃暈船藥。只要不暈船,配上我想出的釣魚流程,誰能贏過我們?
  幾個星期之後,我們三個人再度前往基隆海釣。
  這一次,我和父親不僅依藥師指示的時間吃了暈船藥,還貼了防止暈船的「耳下貼片」。雙管齊下,能沒效用?
  可惜,就是沒效用,狀況一如以往──父親先暈船,接著是我。
  一旦暈船,什麼興致都沒了,魚獲量當然也不可能好。
  前後算算,父親三次海釣、三次暈船,接連三次教訓,從此對海釣就失去了興趣。
  至於我,其實也沒什麼興趣,但想到投資兩萬多元的釣具,心中總有幾分不捨。因而在C的邀約下,又陪他海釣幾次。直到最後一次,碰上奇差無比的風浪。
  船才開到港口,看到外海白浪濤濤,我心裡就喊了聲:完了!
  出海沒幾分鐘,我不得不回到艙內,鑽進「臥舖」躺下。
  必須「鑽」,因為空間非常狹小。而所謂「臥舖」,不過就是能平躺的地方,四周充滿各種怪味,冷氣時大時小,吹得人渾身不舒服。
  偏偏那一天,海釣船開得特別遠,航程可能超過一個半小時。好不容易抵達海釣場,船長宣布可以下竿,我才連滾帶爬地鑽出臥舖,奮力來到舷邊,放眼一看,海面是幾公尺高的浪湧,船身忽上忽下、忽左忽右。
  我咬著牙,努力釣了一尾白帶魚,接著因受不了風浪而宣布放棄。之後,一直到清晨進港之前,我始終都躺在「臥舖」,渾身忽冷忽熱,好像生了一場大病。
  如果能進入夢鄉就好了,時間會過得很快。可惜風浪太壞,我從頭到尾難受得無法入眠。
  這種時刻,時間會拉得特別特別的長!
  如此漫長的夜晚,我反覆思索著同一個問題:我為什麼要花錢找罪受?
  往日在海軍暈船,起碼軍艦的環境很乾淨,空間很大,還有恆溫的舒適空調。
  這裡呢?
  那次海釣結束,一直到今天,我再也沒動過海釣的念頭。
  管他曾花了多少錢買釣具,和暈船的痛苦相比,那都微不足道。
  什麼是大事?
  晚上能睡在一張「穩穩當當、不會搖晃」的床上,那才是人生的大事!